迴圈
从微凉的屋外回到温暖的屋内,她脱下仍带着水气的外套,端坐桌前,取出多年未碰的信纸,执笔停顿片刻,最后决定不写称谓,静静落笔:
刚才在公园看见邻居的孩子时,让我又想起了你。
自从你离开后,每个週末午后,我都会去公园坐坐。今天的公园略微安静,可能因为雨刚停,零星几个孩子绕着凉亭奔跑,有人捡起叶子往空中抛,看着叶片慢慢旋落。他们全心投入的模样,总让我想着,若你在会是什么模样?若是妳,也许会静静地把落叶排成某种小小的秩序;若是你,或许会追着叶片的轨迹,微笑着奔跑。
孩子们玩耍时,大人们总于一旁守护。有人替孩子繫鞋带,有人扶住摇晃的身子,有人则静望着,脸上挂着淡淡的笑。这些平凡的日常一次次地敲击着我。
我多么渴望自己也是其中之一。渴望是如此锋利,刺入骨缝,如今虽不再剧烈,却仍如深藏体内的一根细针,拔不掉且无法忽视。每当我看见那些画面,每当我以为自己已经好了,那根细针便冷冷地提醒我,我已失去了你。
即便如此,我仍喜欢公园。因为那里让我能想起你,想像可能属于你的笑容声音,以及可能属于我们的故事。

这些年,公园里的孩子较从前少了。鞦韆染了鏽,溜滑梯空蕩,树木依然生长,只是叶色淡了。公园老了,而我也是。
我仍记得你离开的那夜。凌晨时分,我腹痛难耐,体内如有重物拉扯。到医院时,我的下身满是鲜红。医生说着话,我却全然无觉,只知道你已悄然告别了我。我躺在病床上,抚摸着空洞的自己,胸口紧缩,泪水不停落下。
往后的日子,我努力地想找回你。我遍访名医,遵循医嘱,吃药打针治疗,计算每个可能的日期,紧抓着一条越拉越细的线,一次次希望换来一次次失望。我因请假过多失去工作,因焦躁不安与丈夫争执无休,家人说我变得固执,难以靠近,逐日疏远我。最后,我签下离婚协议,他没有责怪,只是静静看着我,他的沉默如镜,映出我将生活抓碎得如此不堪。
离婚后独居的日子意外平淡,时间如薄页,一张张翻过去。然而,我仍在许多瞬间想起你。
于学校旁看见奔跑的孩子时;于公车上看见高中生在摇晃间打盹时;于闹街里听见大学生的笑声时;于百货里看见年轻人挑第一套西装或套装时;于咖啡馆里看见别的母亲与女儿并肩坐着聊天时。这些画面总让我想着,若你仍在,你会是哪种模样?
直至前月因身体不适入院。医生告知病因,如以一把既温柔且残酷的刀,切除我子宫里的肿瘤,也切断我此生与你再相遇的可能。
我明白自己再也找不回你。
出院后,我彷彿了悟些什么。我一路紧抓过往不放,抓得生活只余骨架,抓得情感变薄,一触就碎,抓得所有温柔在靠近我前都怯步。我曾以为只要努力便能找回你,结果却让爱我的人一个个远离,最终连能孕育你的地方,亦在我不愿放手的执迷中萎去。
可我此刻仍于懊悔与无悔之间徘徊。若非这份执念,我不会明白,原来深刻的爱可以献给一个从未到来的人。爱与失去缠成无解的迴圈,如莫比乌斯环般循环,使我无数次地想起你。
你从未来到这个世界,却在我的生命里留下无比深刻的痕迹。
若你能听见我,愿你在某个温柔的远方,理解我从未忘记你⋯⋯
她的手指蓦地感到一阵冰凉,触电似地,不得不停下了笔。她抬首望向窗外,冬雨再次落下,寒意由窗缝渗入,湿气挟着微腥扑上她的脸,冷意凝在她的睫毛上,化成水滴,冷与热交融着,一滴又一滴接续不断地滑落脸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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